当刘义拿出那两张干枯发硬的烙饼时。
所有的民夫,眼睛都瞪圆了。
朱雄英能从他们的眼里,看出渴望的光芒。
但此刻他顾不得太多,拿了烙饼,便弯身向那昏倒的孩子看了看。
“水!”
他撕了烙饼。
一点一点和着清水,往那孩子嘴里塞。
好在这孩子还有气息。
还知道下咽。
一张烙饼下肚,他很快恢复了意识。
“恩公,恩公啊!”
那老者老眼含泪,直跪下连连磕头。
朱雄英叹了口气:“你们都是修那胭脂河的民夫?”
那老者愣了一愣。
回身看了看身后的民夫们,稍有犹豫地点了点头。
他们这副打扮,想蒙骗也骗不过去。
“怎么饿成这样,难道干活时,没发下粮食?”
朱雄英又问道。
老者迟疑片刻:“有……自然是有的。只是……只是干活辛苦,粮食发得不多。勉强能糊个口……”
朱雄英看了看身周的民夫,个个瘦弱不堪,他实在难以理解,这老者所说的“糊口”,究竟是怎么个糊口法。
“恩公……恩公是什么人?来这里做什么?”
那老者恍惚了半天。
终于像是回过神来,朝朱雄英问道。
朱雄英顿了顿,编了个说辞道:“我以前是这附近的乡民,只不过早些年行商去了京里。最近回来省亲,才知道村子里的人,多被召来当了民夫。”
他能够看出。
这老者说话间,有些犹豫,显然都被提前交代过,不许对生人乱说实情。
这时候只能编个身份,方便套话。
这个说辞。
很显然让那老者松了口气,他轻嘘口气,看向朱雄英的眼神,也少了些戒备。
朱雄英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。
现在才刚刚复苏,正大口喘着粗气。
“这么小的孩子,怎么也被征来做苦工?”
那老者苦笑了声:“说是胭脂河工期紧,沿河两侧的百姓,所有男丁都要上工。”
朱雄英心中一忿:“这么小的孩子,也算男丁?”
所谓“男丁”,指的是成年男性,可不包括幼童。
那老人苦笑了声:“官家将年限放低到十三岁,只要满了十三,都要到这里挖河沟。”
“十三?”
朱雄英看了看那铁拴。
瘦弱不堪,看上去不过十岁。
老者点了点头:“我家铁拴今年刚满十三,他只是生得弱小……”
这时候。
那铁拴又咳嗽两声,咂巴着嘴,睁开眼来。
他像是有些发懵。
爬起来便迷茫地看着自家祖父:“阿爷,我睡着了么?”
老者很是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额头:“是啊!铁拴方才睡着了。”
“阿爷,我刚刚……好像做了个梦,梦里有面饼吃……好香的面……”
这孩子说着说着。
便愣住了。
因为他的视线,已由其祖父身上,转移到了朱雄英的手中。
朱雄英笑着将那烙饼撕了开来。
递了一半过去。
孩子倒还懂事,先看了一眼他祖父,见其点头,这才伸手去接。
“老人家,这剩下一半,你快吃下吧!”
朱雄英将剩余的面饼递了过去,低声道。
周边不时有人朝这边张望,都两眼含星地朝朱雄英手中的面饼张望。
那老者犹豫了片刻。
终是点了点头。
他倒并未完全吃下,又将那烙饼,撕成两半。
他回过身。
又看向那先前献出“黑土糠”的半大小子,想了想,拿了那烙饼,走了过去。
很显然。
他是想与那小子平分这半块烙饼,算是报恩了。
趁着老者分饼吃饼的功夫,朱雄英将那铁拴拉到身前。
“铁拴,你们在漕上挖沟,苦不苦?”
孩子天真无邪。
或许少些戒心,能问出更多想要的答案。
那铁拴一面啃饼,一面点头:“又累又苦,还不敢歇息……”
朱雄英点点头:“会挨打吗?”
早就听说。
这督漕的官吏经常暴力对待民夫。
那孩子脸上带着惊恐。
“打!时常打死人呢!”
“活活打死?”
朱雄英一惊。
他早听说死了有数百民夫,但不知细节。
如今才知道,这官吏竟活生生打死人,这简直是草菅人命。
“是呢!我爹……我爹就是叫他们活活打死的……”
那孩子啃着烙饼。
忽地垂下头去。
那张被啃得只剩拇指大小的烙饼,被他攥在了手心里。
“那……那你爹……是因为想休息,被打死的吗?”
朱雄英并不想再折磨这孩子。
但他必须得问清楚。
铁拴“嗯”了声:“我爹抬了二十多趟,累得腿脚发肿。只坐地上歇了口气,就……就叫人……”
他又捏了捏手中的零碎烙饼,久久再不说话。
朱雄英叹了口气。
心中难受,竟也不想再问下去。
“哥哥!”
小铁拴却又忽然喊了声:“我能将这剩下的饼,留给爹爹么?”
他摊开手。
那拇指大小的烙饼,已被捏成了碎渣。
“留给你爹?”
朱雄英愣了愣,这才明白,他是说要烧给其故去的父亲。
但那孩子又点点头:“我爹就在一里地外的低谷里,那里有好多叔叔伯伯,他们死后都被丢在那里……我想将这点饼,带给爹爹……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
朱雄英又是一惊。
那死去的民夫,竟连个掩身之地都没有。
随意丢在低谷,这不就是乱葬岗么?
他赶忙问道:“那低谷在什么位置?你带我去!”
铁拴点头。
指着西边方向:“就在那边,沿着前面小道笔直走就是了。”
他又朝着自家祖父喊了句:“阿爷,我去看爹爹,你先睡!”
一声喊过。
这铁拴便要拉着朱雄英,朝西面而去。
可这时。
却听得那老者忽地叫了声。
“你去作甚?”
他很快走了回来,连拉着那铁拴,照他屁股上打了一下。
“看你爹做什么?可别胡说……”
说话间。
那老者还略带警戒地,望了望朱雄英。
看来,这老者还是心存警惕。
先前说起修漕之事,他便已格外谨慎。这乱葬岗,显然也是极机密的事了。
想也知道。
督漕的官吏定是提点过他们,不许对外人透露乱葬岗之事。
“这孩子就是爱说大话,恩公你千万不要当真啊!”
那老者还不望提点朱雄英。
朱雄英笑了笑。
拱了拱手:“我自是知道的!”
“既然这里没看到同村的乡亲,我再去旁处找找,就此告辞了!”
他走上前,在那铁拴耳边,嘟囔了句,又伸手在他手中捞了一把,便转身离去。
作别这伙民夫。
朱雄英望了望西边方向。
“刘义,咱们去看看!”